第168章 一夜夫妻
老猿在田径漫步,看见蓝天上依旧飘着白云,田间依旧开着紫色黄色的小花,可是没有诗思,没有灵感,只有郁闷和枯燥,这对诗人说是很可悲的,因为心泉已经枯竭。生产队会计走来说:“嘿,工业票,给你,去供销社买东西。”会计手上拿着四张工业票,抽给他一张,但那三张并没有缩回去,目光分明在问:“还要不要哇,这三张?”
凡按户头发的票证,知青一人算一户,即使这两个知哥知妹结了婚,都还是领双份。老猿组上有四人,那三个都回城去了。
农村栽秧打谷最忙,忙过之后就会放松两天。现在谷子打完了,赶供销社的人很多。农村供销社分生资、生活两个门市,“生资”即农具、化肥、柴油这些。这时几乎不用农药,尽管666、滴滴涕早就发明了。
生资门市难得见到无事闲逛的人,有就是少许男的,进去看看锄头的钢火,或拿起毛坯扁担比一比看长短歪斜,压一压看弹性。生活门市这边就热闹了。这里吸引眼球的有酒、水果糖、红糖、粉丝、布匹、胶鞋、肥皂、瓷盆、热水瓶等,虽然基本上都要票证,光看也是种享受呀,又不像看电影还要花钱。
不要票证的则有铅笔、钢笔、墨水、鞋带这些。另外香烟、电池、火柴等有时要票证;马灯、煤油炉一直不要票证,但供货时有时无。六个一封硬壳包糖的饼子不要票证(糖果票)但卖得贵,一封要一块钱和三两粮票,这连娃儿都晓得,进了供销社就把大人朝硬壳饼子那里扭。
老猿手中这张工业票可以买瓷盆、瓷盅、毛巾、胶靴和热水甁,售货员问他买不买毛衣、化纤布,买就拈号,还指给他看了几件毛衣和几段蓝的、灰的化纤布。他眼睛一亮,他还从来没有穿过毛衣呢!走去拈号,拈到的正是一件黑色绒线毛衣,十块钱。付钱时售货员告诉他只有知青才可以拈号呢,他听了一笑。他腋下就夹了这件毛衣回去。
从柏舟供销社出来的人都挟着布,提着烟酒糖,有的甚至背着小背篼儿,那就是几家人的东西了,老猿就挟着这件新毛衣。走到离白鹭滩不远的油碾废墟,断墙边有个喂牛的草垛,几个本队的使牛匠坐在这里歇气,抽叶子烟。
他们背后有东西亮晃晃的,老猿好奇走拢去看,竟是堆松树干,藏在断墙后的荒草里,一颗颗冒着松脂的头翘了起来,正是它们在阳光下晃眼睛。有两个使牛匠脸上露着憨厚的笑容,说明是他们干的。老猿回头看后面的山,几天前还是青葱翠绿的,已经砍成了癞头。
农民要盖房,申请伐木很困难,现在可好,天赐良机,不砍白不砍。但还是不敢白天行动,害怕秋后算帐。“袁老师,你不得去砍。”有个老使牛匠瞄他一眼说。“你也不得去砍。”他回答。
“我怕发洪水”,老使牛匠说。老猿挨着老使牛匠坐下说:“大伯,我想听《栽泡桐》。”这里的人只在栽秧时才唱歌,老使牛匠正好很烦闷,一支古老山歌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山坡顶上栽泡桐哟喂,
泡桐长大挂灯笼也。
风吹灯笼团团转呢,
火烧灯笼满天红哟喂……
苏茅草儿颠又颠哟喂,
今年洪水要朝天也,
洪水朝天我不怕呢,
变他个麻雀飞上天哟喂……
他仰脸唱着,玄黄的眼珠落满了天光,变清亮了。老使牛匠尾音犹在绕梁,老猿嘴里又溜出句“栀子花儿香……”,老使牛匠又唱:
栀子花儿香,
开在屋顶上。
黄沙眯眼睛,
妹妹想郎归。
栀子花儿白,
开在屋檐下,
雨水眯眼睛,
妹妹心中怕。
风儿吹,雨儿淋,
栀子花儿开不停……
嗓音如此苍老,像柏舟街上坑坑洼洼的路。嗓音如此多情,像山坡古木开满妖娆的花。唱完老使牛匠笑眯眯的,老猿见了也要笑,嘴一咧差点哭了。
老猿蹦出一个很强烈的愿望,想做老使牛匠的儿子。他捏了捏老使牛匠身上的单衣问:“大伯,你穿过毛衣没有?”话出口了觉得多此一问。
“毛衣?”老使牛匠反问他,显然对这词很陌生。“送给你穿。”他把腋下夹着的毛衣递过去。“啥子?”老使牛匠问,没看清这件东西,而且他的手也感觉不出毛线。“一件衣服。”“好多钱?”“不值好多钱。你一辈子都穿单衣服,天阴下雪你冷不冷?送你穿。”
老猿目光在老使牛匠脸上停着。老使牛匠的脸皱皱巴巴的,他的牙齿快落完了,嘴唇癟进去,这样使他笑得更慈祥。老猿在等,谢谢你呀,老使牛匠说。不要谢谢我,该我谢谢你们……可老使牛匠什么都没有说,只笑眯眯看了他一眼,把老猿的脸看红了。老使牛匠粗黑的手拿起老猿放在他膝盖上的毛衣,放在烂墙根下。其他使牛匠好奇看着,也一语未发。老猿畅快舒口气走了。
回家捉笔写诗。写完草稿犹在推敲,听见敲门声,将稿子收好才去开门。先凑近门缝一看,是李丽华。
李丽华很久没回来过了,风尘仆仆的样子。“砰!”她用力拍门,正拍在老猿眼睛位置,整个脸都麻木了一瞬,眼睛更是蒙上一层金光。门一开她冲进来:“嘿,你白天关着门?”这里农民白天只要家里有人,都从不关门,知青也一样——除非偷了鸡在煮。老猿勉强笑了笑,关心问:“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吧?你从哪里来呀?”
李丽华听而不闻,问他:“你刚才在写啥子?”“我哪里在写啥子!”老猿道,晓得她敲门之前已在窗口偷看过了。“哼,你一听见敲门就急急忙忙捡了,啥子见不得人的东西?”去翻他的抽屉,老猿只好让她翻。李丽华把他的诗稿、诗集取出来,坐着看。
老猿见她看得专注,就把门带上,出去逛一阵回来。站在她旁边,见她腰间鼓鼓的,一个组的很熟,伸手去碰了碰:“□□?我看一下。”李丽华便把□□掏给他。他近日里对枪懂得了一点,拉枪栓,再把枪膛推开看,空的。还要研究,被李丽华抓了回去。
老猿问:“你从哪里来的?你在外面参加武斗?”“没有哇。”“你今天咋想起了回来?”“我路过,顺便。我猜你一定还在队上。”“你是哪个派的?”“我呀?野战军!”“哈,我们一个派!”老猿笑了,理解野战军就是没有派的意思,旋又道:“哦,我晓得了,小何地质队叫野战军。”
李丽华冷言道:“小何都死了。那一派来偷袭,把他打死的。”“啊,好久?”“几个月了。”李丽华脸从诗集上抬起来。李丽华一双杏眼,眉梢挑起,宽颧骨,薄嘴唇,一看就是个精明厉害女人。地质队小何到组上来过几次,热情大方,对老猿等不错,老猿有些感伤。李丽华愤恨的目光凝视着窗外,很快就归于平静了。说道:“老猿,都说你的诗写得好,尤其是现代白话诗。我这外行,看了也觉得好。但是其中有的,只能给好朋友看,不要传出去。”“嗯!你说哪几首?我马上烧了。”“烧了可惜了。只要不传出去,也没得啥子。”
李丽华走进厨房,“咣当”揭开装粮食的汽油桶盖子,俯身看了看:“你没得米?”老猿道:“有哇,平常我懒得自己做饭,在农民家搭伙。”去把挂在梁上的一只挎包取下来,半挎包白米。“我来煮饭——有菜没有哇?”“我去找。”老猿一溜烟跑出去,很快抱颗白菜回来。
李丽华撇嘴角:“吃独眼菜呀?”他笑着瞄了瞄自己两边荷包。李丽华拢去,从一个荷包掏出南瓜叶包着的二寸见方一块腊肉,又从另一个荷包掏出一捧青辣椒。
李丽华做好饭叫老猿出来吃。吃饭时李丽华像有心事,眼睛看着筷子,不说话,问一句才答一句。老猿目光在她脸上爬搔,她也感觉到的。老猿问:“你还要到哪里去?”“我还到哪里去?”“那,我晚上守晒坝,你可以就睡在这里。”
李丽华不语。过一会问:“守晒坝有工分?”“嗯,光睡觉,有时转一下,每晚有3个工分——你可以就在这里睡,天黑我就到晒坝上去了。”“我才不,你不害怕说闲话?”
老猿心热烘烘的,说:“知青的事情,哪个说闲话?”“我到棠棣十二队去,听说裘利群还在队上,去看看她。”“好远,天都快黑了,你去了她不在呢?”吃完饭天黑了,老猿拿着电筒,腋下挟本书要去守晒坝,李丽华道:“干脆,我跟你去守晒坝。”
晒坝在村边上,晒坝边用谷草搭个晒棚。晒的稻谷已收拢成若干堆,责任留给守晒坝的,看天空没有下雨的迹象,就无需遮盖,否则就要用草垛盖起来。李丽华走拢问:“哦,都打成三合土了?”三合土是石灰、炭渣和沙子的混合物(搀水),略相当于水泥。城里用做路面、室内地面、水沟、篮球场等,早普及了,农村还觉稀罕。
老猿道:“嗯,上个月才打的,还是新的,蓝幽幽的,你看出来没有?”其实月光下看见蓝幽幽的,要靠想象。李丽华点头说:“就是,这下好晒谷子了。”“尤其雨过天晴,干得快,土坝儿有时要一两天才干。”
李丽华在晒棚边坐下,手向背后撑在凉幽幽的三合土上,一松手就躺在草棚壁上了。老猿在晒坝逛,手指撮起谷子,从指缝漏得只剩下几颗,放在嘴边嚼,看干了没有,新米那一丝丝儿的绿与甜,都在口中了呢。逛一会回到晒棚来。
月出东山之上,老猿对着月亮坐在一堆谷草上,背靠晒棚门口人字形的柱子,舒服伸开双腿。李丽华在侧面的阴影里,屁股在谷草上草慢慢滑动,快要平躺着了。老猿来了她就坐起来,身子向前弯曲着,脸搁在膝盖上。月亮云里钻进钻出。李丽华蜷缩着身体,手推着退进晒棚,把老猿也拉了进去,和他抱在一起。
老猿欢喜得抖,没料到突然间就……此刻!怀中有呼吸着的女人,身边是温暖的稻草,远处是田野月光,我正细细品尝,这天堂滋味。啊一晚上、一辈子这样都好,时钟就此停顿了都好。可李丽华几分钟就掀翻了他天堂航行的小船,在他怀中拱来拱去……老猿一股热气从那里腾上胸腔和脑门。周围全是火球,噢坐进太阳了!后来又随她进了摇篮,也可以叫草地和云端。他吞咽几回蹦到喉咙的心脏,祈祷就到此为止。晓得还另有佳境和妙味,我也宁肯留着一辈子不到达,啊这便是桃李朦胧,花蕾半开,水边嬉戏,薄云淡月,童趣天真……
殊不知李丽华瞅着听着他,正把他当小孩笑话呢!
天亮后老猿斜眼看见李丽华在一件件穿衣服,心想一夜夫妻,原来如此。她难道这样就走了,向那不可知?李丽华穿好衣服、理好头发后来摇他,捧着亲个嘴:“喂,你这样跟我亲热,你是不是我看了你的诗?”老猿不禁火冒,哼,是我主动跟你亲热,还是我落进了你的陷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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