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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扶得醉人归


白素华对青豆、鱼儿说:“这里唱啥子《丽达知哥》!小鱼,你就唱《金瓶似的小山》,你唱得好。”小鱼只得忸怩走到地坝中间去。白驹又在打盹,青豆拾颗泥巴把他打醒了说:“喂,小鱼唱歌!”

        小鱼唱得极尽悠扬,缠缠绵绵,全场听得如痴如醉。从太平场来的民兵在青豆吹口哨时都还是横眉竖眼的,现在有的已被歌声陶醉,但同时也都在注意赵哥,等他的信号。

        哪知赵哥到后,看见知哥和东方亮一家亲热的场面,且满场妇女儿童,感到意外和棘手,决心一直在打与不打之间摇摆,他的几个心腹也一样。故青豆的口哨吹了,小鱼的歌也唱了一支,他始终没有发令。听众的表情给了小鱼信心,她在掌声中又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行人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首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就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就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人们听着这曲子和歌词,都张着嘴很惊讶,又很新鲜,勾起一种温馨的回忆。歌还能这样唱呀?过去还有这种歌词呀?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喜悦和一片光明。

        知青预先准备的节目有男生小合唱和“耍刀”。女生节目都是即兴,因为豆腐司仪在男生中有威信,在女生中不行,被讥为“糯米”,所以无法找女生出节目。

        小鱼两支歌唱完,便是男声小合唱《班长拉琴我唱歌》,上去的有小宝、小和尚、虼蚤、土匪、水牛五个,站在坝子中央。虼蚤等三个新知青姿势端正,还有学生味道,那两个都歪起斜起,一站端正了自己都好笑,一笑背又驼了,肩膀又斜了。新郎二胡伴奏。

        唱完了,掌声中豆腐拦着不让下来,叫再唱支《日落西山红霞飞》!遂又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胸前红花迎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

        场上掌声笑声一片。孙猴还叫:“小和尚不要下来!小和尚来个独唱《光光小和尚》!”

        知哥知妹都笑着起哄,要他唱。珍珍脸儿红红的也说:“唱就唱嘛!”小和尚嘻笑找人借烟竿。白素华说:“又不是《逛新城》,要啥子烟竿!”他便弯着腰,垂着手,晃着肩头,在土坝中央走来走去唱道:

        “光光小和尚,进山去烧香。忽听庙内钟声响,一步一步,走进庙堂。如来佛坐中堂,十八罗汉排两旁。下面小和尚,烧的什么香?哎呀呀,如来呀,保佑小和尚,下山找个好对象!”

        他滑稽的样儿,歌词又这么通俗易懂,农民、知青都笑得前仰后合,巴掌声半天才停下来。

        钱皮昨晚受伤流一脸的血,对家树扯谎说半夜解手摔斤斗,敷了些草药,此时和白驹一左一右靠着棵柳树。秋霞记起他说会跳舞,去问他:“嘿,你的伤,好些没有?”他振作精神道:“哈,已经好了!”“你说过会跳维吾尔族舞!”钱皮意外高兴,以为秋霞邀他一起跳舞,站起说:“跳哇,献丑了!”

        他伤口一直痛,头昏沉沉的,这些都一扫而光了。

        秋霞遂转身向大家道:“下面是个精彩节目,维吾尔族男生独舞。”回头一笑:“我给你吹口琴。”钱皮失望之余依然兴奋,因为他一直觉得对秋霞完全是单相思,现在像有点不同。他揭起火眼毡帽歪戴着,遮住额角。向秋霞递个眼色,踩着美妙琴声入场。他在坝子中央飞速跳跃、旋转,引得知哥都跟着唱了起来。

        钱皮旋转完之后全场连树木都在吼:“再跳一个!”白素华在后面戳秋霞的背:“哎,有点专业,你跟他合跳!”秋霞也兴奋想跟钱皮合跳,在想跳个啥呀?哪知钱皮是硬扛着的,跳完下场就路走不稳,脸色发灰,赶快坐下。

        因他的身材、舞姿太动人了,知妹和村姑们竟为之狂热,掌声一直停不下来。秋霞过来见他神色不对,手在他额上摸一下,看他烧不烧。他感觉她的一万只手摸在心上,脸色立刻变红润了。

        不意浪子起身叫道:“我来唱段京戏!”连叫了两遍,才安静了。他样子使众人感到惊讶。

        浪子坐在躺椅上的,头上、身上都敷着药。他要站起来,孙猴等赶快上前说:“咦,你行不行?”“你要唱就坐着唱!”六指和小和尚把他连椅子抬起来,车个转,对着观众放下。浪子说:“我唱段《苏三起解》。”挺身唱道: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内惨,过路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福命断,破镜只怕难重圆。倘若公子得见面,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

        浪子身形如松,目光平视,锁着眉头,运足了气在唱,不光唱得字正腔圆,还完全唱进去了,走进了那个悲剧的境界,那个苏三,那个三郎,那些过路君子,是血肉之躯又是符号,所以他动了情,不长的一段,他从平静的叙事开始,竟唱得泪光闪烁。

        听的人中,绝大多数哪里晓得苏三的故事,但是似乎都进入了苏三的境界。等他唱完后都还静静的,不相信唱完了,过一会才鼓起掌来,叫道:“唱得好!唱得好!”孙猴和小和尚又去抬他下来。

        豆腐低声问六指是否演丢刀子?是否换火眼上?六指说:“就是我来!”

        花枪有抛乒乓球的绝技,双手最多可以同时将八个乒乓球抛上抛下不落地。六指、浪子、小宝、火眼等都是他徒弟。六指还曾经挑战他,他笑道:“你龟儿,多一个手指头帮忙,该多加一个!”六指的枝指大家从不提及(除了背后骂他的时候),花枪偶尔这样说他倒也不生气。徒弟们后来不屑抛乒乓球了,乒乓球也不好找,改成丢刀子。

        豆腐宣布最后一个精彩节目是丢刀子。六指上场站着,冷静将临时找的几把水果刀、裁纸刀抛得如同鸟儿翻飞、鱼儿弹跳、风卷残云,观众都眼花缭乱捏一把汗。他还故意用上左手拇指边的枝指,逗得大家担心的同时还不断笑。

        他收了刀之后,等掌声结束,豆腐司仪正要宣布开饭,他比个不忙的手势,笑道:“下面我们请猴哥表演他的精采节目柔术,大家欢迎!”“啥子柔术?”许多人问。六指笑道:“他一表演大家就懂了。”

        孙猴的“柔术”只做给三五知己看过:他盘腿端坐着,将头弯下,可以咬着自己的雀儿。但这里如何可以演这个?晓得情况的都笑,狗娃子、小宝等还挤眉弄眼做怪像。孙猴不管掌声如何催,硬不肯上前,还骂六指。豆腐对着白驹耳朵道:“嗨,他这个能上去演?不叫流氓动作?”白驹道:“他可以变通嘛。”

        孙猴最后还是上去了,六指、家木赶快搬张方桌过来。孙猴跳上方桌,盘腿坐好,搬过左脚掌摆在右边小腿肚上,然后慢慢弯腰,将左脚大姆趾含在口中。

        所有人看得目不转睛。赵哥晓得孙猴是头,动手正是时候!他的几个心腹也焦灼望着他。当他做强烈思想斗争时,半分钟过去了,孙猴在掌声中慢慢抬起头。

        众人都称奇,也有的说这很简单哪,称奇的说简单?你试试就晓得了。有知哥叫道:“猴哥,你这是偷工减料啊,你没有做到家!”“做得不标准!”小青、小鱼问:“他咋才叫做到家?”狗娃子说:“他不是含脚趾头。”

        小青隐约懂了,遂闭口。鱼儿顺口继续问:“那是含哪里?”狗娃子转头向几个男生笑、做怪象。背后虼蚤说:“嗤,狗娃子,说呀,含哪里?”摸他的马桶盖,狗娃子给他一拳。鱼儿便明白了,脸马上转过去,从此眼皮半天都没有抬起来。

        豆腐司仪宣布开饭,桌子摆好了客人入坐。无关的人遂散去,其中有的走得快些,有的还要站一站,看看新娘子(及漂亮知妹),有的在看桌上端的菜。过会儿该散的都散了,却见地坝边、田埂上、山坡脚三三两两、成排成堆,还站着一些人。

        他们有的杵着锄头,有的捏着扁担,有的握着□□,有的腰间、怀里戳出一截硬物,都冷硬站着,神态也很冷硬,像大批石头人。席桌边坐着的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产生骚动。家树赶快走到赵哥面前,叫声:“赵营长!”赵营长抿着嘴,脸色铁青。

        知哥中部分人站了起来,六指、白驹、水牛等仍坐着。孙猴因见家树去招呼赵哥,眉头一皱,走到赵哥面前:“赵营长,来打架的呀?我们已经跟东方大叔认了错,前天在太平街上的事情,再跟你认个错。这样,我们知哥,每个挨你们三拳,不还手,如何?行就从我开始,赵营长,你打我三拳,头上身上随便打哪里。”

        说完笔挺立着。二人面对面、目光对目光,四支箭镞、四道霜刃在凶猛较量。坡脚、田间的人头、肩膀一下都动起来了,吼着围拢来。

        知哥也全都闹嚷嚷上前,被永昌拦住,只在孙猴背后站着。六指上前叫道:“赵营长!猴哥刚才说的,你要干,猴哥挨头个,我挨二个。不干,要打架,这里东方大叔家在办喜事,我们不要在这里打,到那边坡上去打!”赵哥趁此把目光从孙猴的刀锋上移开了,问道:“哪个是深蟊贼?站出来!”

        周围几人同时指着狗娃子道:“他就是!”“龟儿会装死!”“装发羊儿疯!”狗娃子站出道:“要做啥子?”“你是罪魁祸首!”狗娃子苍白的脸一下胀红了,着急道:“锤子是我!”顿时有民兵叫道:“他娃还骂人!”“他嘴还硬,先捆他!”狗娃子一跳两尺高,脖子上扯起几根筋:“捆我,你龟儿来捆!”眼里忽然泪珠儿打转。

        这时人叫道:“赵营长,东方大叔来了!”“让开让开!”

        东方亮昨天以来心情愉快,刚才看知青演节目,一直乐呵呵的。此时精神矍铄走了过来。赵营长迎上去叫:“东方大叔!”东方亮道:“赵营长,你们来了,请坐席!卖牛钱的事情,我们已经解决了,不要闹了。”赵营长道:“你老人家的事情解决了,我可以不管,但是他们把太平的一条街都打得稀王八烂!”“那也只能让历史去解决。”“我听不懂。”

        圈子外钱皮道:“大叔是讲的哲学。”东方亮向声音方向看一眼:“说是哲学也可以。我说历史解决,就是子孙后代,他们比我们更有能力。”周围人群七嘴八舌道:“东方大叔,你说咋解决,就咋解决!”“赵营长,那就历史解决!”

        东方亮拱手道:“乡亲们刚才说命是哪个救的,这话大错特错……不说这些!入席!大家入席!”

        赵营长吩咐一连长和一排长:“你们回去找供销社,提一坛子酒来!”

        喜酒喝到深夜,许多人喝得东倒西歪,农民“家家扶得醉人归”,知哥有的就伏在桌上、倒在土坝上睡着了。东方亮和儿子这才急得挠耳搔腮,因虽然表面关系融洽了,本村邻居还是不肯接纳知哥去自己家里睡,只得抱谷草铺在堂屋里、屋檐下打成地铺,且自家三父子——包括新郎官——都到别处去睡。

        新娘亲自来请六七个知妹进去睡,这群知妹也喝了酒,懵懵懂懂跟着她进去,才晓得进了洞房,又惊讶又乐不可支。都要拒绝,但新郎已经不知何处睡觉去了,只好由白素华和秋霞与新娘挤在新床上,其余的睡地铺。

        大家嘻哈打笑:“嘻嘻,怎么我们来当新郎啊?”“嘻,这么多新郎,究竟哪个是新郎呀?”“白素华和秋霞是新郎!”弄得新娘不好意思,后来竟有些恼了,大家才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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