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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夕阳淡金


家树懂草药,一早上山采药给浪子治伤,钱皮一路去。钱皮发现半崖上有丛淡黄色的小花,冒险攀上去看。

        他见这花有点像金银花,又比金银花好看,因为花瓣有点点红斑,且叶片溜尖发亮。钱皮木木的眼珠也在发亮:哈,断肠草!从前杜文杰带茂生和他在内的几个小朋友登山游玩,沿路教他们童军的知识,认识植物,哪些是可以生吃充饥的,哪些是摸不得的,有毒。杜文杰曾经指着一种开黄花的植物,说这是胡蔓藤,又叫断肠草,它全身——枝、叶、花都有毒,容易当成金银花,吃了就完了。

        这时钱皮眼中的小黄花慢慢放大了,变成樱速花,变成秋霞的脸。他伸手抚摸这小脸儿,心在抖,在喷射毒液。他捏住枝干,正要连根拔起来,附近传来家树的声音:“哎,花有毒!”他手像触电,实际是心子触了电!缩回来,抬头看着家树:“啥子?是金银花!”

        家树说:“等我来看!”爬拢看了说:“硬是断肠草,摸不得!”钱皮心中恨之入骨——“狗日的,坏了我的好事!”他腿一蹬或手肘一拐家树就会摔下去。幸好家树因他面相不善——眼珠僵硬,笑容像纸壳,一直有警惕,身体本能换个角度,很快走开了。

        背一背篼草药,回来日头当顶了。浪子和东方亮都在堂屋凉椅上躺着说些闲话。家里本只有一张凉椅,家木向邻居借了一张来。采回的草药有煎服的,有舂烂了摊在南瓜叶上包裹的,钱皮烧火舂药忙个不停。家树本要出工的,因对钱皮举止情景觉得怪怪的,就没有出工,做自家菜园,不断回来看看。

        这里地近南方,季春就像过夏。日落时分,钱皮一人在田野逛。这一片是自留地,办食堂时收回,饥饿解散食堂之后又划的,一人几厘或一分,一家有几分地,其中拿来种菜的有分把。谁家的丝瓜架、黄瓜架;谁家的冬瓜架,黄花满架,下面挂着长长短短的瓜。钱皮摘下个嫩丝瓜,上面一层白灰碰到手就变绿了。

        他不饿,十分钟前才在东方家吃了稀饭和高粱粑,可嗅到股清香,口里已吐出张小口,又吐出张小口,咬在丝瓜上了,嘴里清口水滴滴。咬一口觉得好吃。

        吃完了,朝前走一段,南瓜叶子里露着几只南瓜黄的、青的肚皮。这显然是队上的南瓜,因为私人谁舍得用大片地给南瓜叶覆盖呢!这对钱皮说来无甚区别,他又从脚下摘个南瓜儿,照样吃起来。边吃边吸气,嘴忙个不停,鼻子忙个不停。忽然回到童年去了,他和妹妹种的那片牛皮菜地……哎呀真是苦中有乐!

        东方弟兄在门前土坝子泼了两桶井水,待水蒸发一会,坝子变凉快了。东方亮、浪子这两个病人、伤员精神也好了许多,自己就将凉椅搬出来了,坐在坝子歇凉。家树在旁边削篾条,一根竹子剖成两半,然后再剖,最后削成细篾条,白如棉软于丝,编箩筐用的。

        屋对面一排柳树,家树在那里用蓑衣草搓井绳,井绳一头栓在柳树上,有一丈多长了,这头还在添蓑衣草,两只手掌搓得刷刷响。钱皮青丝瓜、南瓜之外又吃了几个青皮蕃茄,打着嗝走回来,感到打嗝都是清香之气。

        自己端条板凳在凉椅边坐着,未听浪子和东方亮在说什么,看面前这幅画呢。正想画中没有一个女人,有个女人就来了,细看不是秋霞,也不是同桌,淡金色的皮肤,深圆的酒涡儿,散披着乌发,腰间系根精致的草绳,嘻,那个牧羊女呀!我怎么在想她?

        不得了,这下要接着想下去了——我当时想杀死她喝她的血,她现在来了呢,我怎么办?我还要喝她的血呀?噢不不,我就把她放在面前这幅画里!哈哈,不禁笑出了声,还鼓起掌来了。东方一家人和浪子都不由看着他,还觉得他笑容怎么变活泛了?

        东方亮叫两个儿子过来,说道:“我和邓正勇摆了半天龙门阵,我晓得了,牛钱不是他偷的。”浪子马上道:“不管是不是我偷的,钱都要赔给你们。”家木道:“爹!不是他,那是哪个?”家树道:“爹,我们就是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如果真的不是他,就让他走。”浪子道:“不走。”钱皮面朝屋边小路,冷笑说:“问哪个偷的,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家树、家木忙转过身,东方亮和浪子也抬起头来,见来了一男一女,却是小和尚、珍珍两个。小和尚走拢叫道:“正勇!钱——皮,你、也在?”浪子叫道:“你来做啥?”钱皮对东方亮父子笑道:“正牌子,他就是偷儿,带起女朋友,保管是来投案的。”

        小和尚果然向东方亮道:“大、大叔对不起,我偷的牛钱,我押在这里,你放邓、正勇走。”珍珍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向小和尚道:“唉,你押在这里做啥嘛!”将钱塞给东方亮说:“这是50块钱,先赔给你,剩的以后还要赔。我妈就就太平的人,我妈妈舅舅都在太平,我爹叫黄兴虎,好多人都晓得,跑不掉的。”

        钱皮指着浪子、小和尚对家树兄弟道:“黄兴虎是他们公社的书记。”家树道:“黄兴虎名字我们晓得——爹,那你就把钱收着。”

        正说着,白驹、秋霞、李丽华提着抱着棉毯、床单、保温瓶来了。李丽华向小和尚、珍珍笑道:“看见你们在前面走,都不回过头来看一眼。”秋霞已哽咽着向浪子跑去了。

        这两天秋霞在人前没有哭过,她背地里才暗自伤神。她已有怀孕的感觉,希望生活平安就好,平安就是福,可浪子这种九死一生的日子,大家这种九死一生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哇?

        浪子本是笑望着她的,这笑毫无做作,为了安慰,是天然的。他觉得这次遭遇有点神奇,受了皮肉之苦,甚至还受了羞辱,可是有长大的感觉,还交了东方家弟兄这样的朋友,他还从来没有交过农民朋友!此时看见秋霞,也就是看见家了,看见归宿了,他觉得周身温暖。

        “嘿,秋霞!”热泪涌进眼眶,很快脸颊、鼻翼、下巴,到处是泪珠子。但他又愉快笑着!秋霞初次见到他这种表情,不觉一愣,也就破涕为笑了。她走拢抱着头看他头上的伤,身上的伤,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伤痛反而烟消云散了,“浪子,”她笑着说,“你不怕痛呀?你哄鬼!”

        秋霞和浪子缠绵许久,分开后才和钱皮打招呼,低声说句:“谢谢你呀,照顾他……”钱皮没做声,盯了她几秒钟。秋霞见他目光带着笑意,这和过去变了!面颊、嘴巴还是僵硬的,甚至带恶意,真不知他是何许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暂时只好不管。

        东方弟兄见知青提这些东西来,不解何意,还以为是用来赔偿牛钱的,神色不悦。

        白驹对家树道:“180块钱的牛钱,何光德刚才赔了50块,那还有130块,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一定还你们。另外,晓得你要结婚了,这几件礼品,是农场全体知青送的。”家树态度这才自然了,说:“多谢了,到那天你们一定要来坐席,但是怎样通知得到你们?”

        白驹笑道:“我们知青中有个会看日子的,就在明天,如何?”“明天?”“嗯,明天!”家树好突然,看弟弟一眼,家木没啥表情。再扭头看父亲,父亲枯黄的脸上浮起笑容。

        仍犹豫道:“明天的日子好,张玉家也不算远……可是要有时间准备,还要先通知亲戚,肯定来不及。”白驹道:“也是。那就这样,明天就我们知青来朝贺,但是你一定把新娘子请过来,如何?”

        家树正要点头,家木在坝子边上叫他,便走过去。家木道:“嘿,你信这些知哥!这样好,还叫知?”家树道:“哈,那你说,他们搞鬼把戏的话,弄两个知妹来做啥呀?又打不得,又跑不动。”把家木问住了。

        东方亮见天色已晚,留知青吃饭住宿,白驹爽快答应。夜里家树弟兄便去邻居家睡,这里女生睡床,男生在睡堂屋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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