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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谁是尤物


子都看见丛露第一眼,是她与另两个知青妹颜华和吴素珍正在院子里筛米。丛露笑着对颜华和素珍说到底来了哩,去河边望了好多次,还不来么!她这种诙谐的打招呼法,来客(分了灶的,不是她们的客)也不好接腔,目光落在筛子里,怎么这么多米虫!原来她们也是刚从省城回来,恁地巧。

        子都因其诗歌和小说手抄本流传,在金银河流域一带知青中的名头很响。他这次应朋友章自珍之邀前来,白驹与他一道并由此去盐田。阿其沟文学圈子的名流赵世渊、李志宵、董培萱、陈最良、王声明等都来聚会,其中赵世渊、陈最良还跟章自珍一起到河边相迎,互道契阔久仰。几天都陪着耍。

        院子里中间一间大房子是共用的堂屋,又兼厨房和餐室,也有的是外面搭偏厦做饭。来客在堂屋和院子呆一会后,便提出大家去不远的阿其农场旧址逛一逛。过去子都和白驹都去农场耍过,有点怀旧。时已入秋,子都那次是夏天。想来,秋草去雁黄花应不输夏荷鸣蝉红蕉?

        这次又去,只见人退物进,这真是宇宙间的规律啊!农场成了花草灌木和小动物们的乐园。当年称为鹊桥的小石拱桥变成了可爱的花桥,从堆积桥面的泥土中长出许多小黄花迎风摇曳,像一堆黄金闪烁,更像一群小脸儿在笑。这些累积情爱之语和泪而伸出的小脸儿哪,正代表着废弃农场所有的所有对当前的放任自由感恩。小脸儿们或许知道这段时间不会长,然此处不可笑了,另有可笑处。

        那些房屋的躯壳尚存,骨骼——水泥板和木头被敲得七零八落,此因“产权”尚属国家,盗窃者未敢毕其功于一役。人创造的与自然所创造的生命力真不可同日而语。盘踞在天空也就是屋顶上的大黑蜘蛛们跑来跑去对游客表示欢迎,因为这将搅动起众多的飞虫,还有它们最喜呼吸的腐朽湿气。而相反虺蛇在室内半人高的草丛中探出扁状的头和滴溜溜转的眼珠,警告这群怀旧者不要冒险踏入。

        前次来时这里有三座青冢:修水库时被一枚哑炮炸死的恋人张文全、刘海英,在未完工的半搭拉子水库洗衣淹死的女生朱淼。这次去青冢添了一座,是对岸农场的宋世杰,小名宋二娃。他来这边耍,想下河炸鱼,找保管员黄治要□□。黄治不给,冲突因此而起,黄治脑壳被他拿火钳打个娃娃口。他被黄治刺死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当时恰好白驹在那边农场。大家说及时雨正好,你两边都说得起话,你带宋二娃过去认个错。不料这边又翻宋二娃的老账,白驹便说今天就说到这里,下次再来。阿其为首的司哲说那就送你们几步。

        白驹心想不欢而散,这边还要送,路上提醒宋二娃要提防。走到一条大沟边,头上包着纱布的黄治突然越过白驹,拿柳叶刀朝宋二娃后背的右肩胛下刺去。宋二娃听见响动转身,黄治手忍一下后,又刺出,正好刺中要害。

        宋二娃大叫一声,冲两步纵过沟之后才倒下的。沟很宽,身手比宋二娃厉害得多的白驹都只能沿着沟跑。

        按说宋二娃该葬在那边,却在此与朱淼相依。哈,谁出的主意?

        子都、白驹垂手立在四青冢前:四位可好?

        还好……还好……回答从不同方向悠悠传来。包括附近站着的章眼镜等,大家都吃惊地上下四方张望。

        呃,他们在天上的,我们在这里。这是张文全的声音。

        地皮轻微地震颤,大家看见了张文全露出在地面上的脸。但是不怕,不知为什么不怕。

        大家忽又惊讶地举头上望,蓝色的天空居然漾起一圈圈涟漪,有人在那里说话。

        因为死是我们,我和朱淼自己种的果,宋二娃说道。顽皮粗野的宋二娃说话居然变得文绉绉的,但确实是他的声音:所以我们灵魂是自由的,想去哪去哪,随心所欲。

        我们不是,张文全叹息的声音在他们脚边低旋。看得见他在地面舒展身体,舒筋和络,只能到此为止。我们牵扯太多了,密密层层,所以活动不开。

        难以理解!大家交换诧异的眼神,都问:那么义士、英雄呢?聂政、要离、羿、丹柯呢?

        把知青下乡全都否定了!这句是白驹说的,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大惊失色,而是神态自若。

        鬼的话真是耐人寻味!大家仰面望着,正要再问什么,这时宋二娃出现了,透明的,就像是肥皂泡吹出的人形吧!姿态像西洋画中飞翔的天使,没有翅膀,衣裳飘逸鼓起是他的翅膀。宋二娃手指着:看,你的林妹妹来了

        大家回过头去,只见一群女生出了村口,正向这里走来。

        林妹妹肯定指的丛露。她是谁的林妹妹?鬼说话的同时子都莫名打了个激灵,觉得说的是他。而其他人都在向着肥皂泡张望,急切想得到启示。

        陈最良说话慢条斯理不动声色,但他此时声音喜悦,语速也加快了:宋二娃林妹妹之说,出自鄙人!清明来这里扫墓,大家都是献束野花,或放两个水果,或点束香,只有丛露她们带了锄头儿,真的叫扫墓。今年我在她们后面,见吴素珍拿着扫帚,丛露扛着把小锄头儿,我一下觉得她背影好像林黛玉,脱口而出说,黛玉葬花呀!她回头看我一眼,哎她那双眼睛,我心头咯噔打个抖!

        有时一个闪念,冒出句话,虽然不准确,能意会就行,你们说是不是?

        丛露每次扫墓都要在张文全的墓前多站一会。那次修水库放炮后,硝烟散尽,一则劳动热情高,二则正在开展劳动竞赛,大家一股脑儿冲上前,丛露是冲在最前的几人之一,脚崴了跌倒,叫喊:别管我,冲啊!结果就……

        她觉得自己声音犹在萦回,哑炮就炸响了。

        大家再看这几座青冢,清明扫墓已很久了,四块石碑仍很干净。

        宋二娃空中划动透明的四肢,如桨划水,裳袖曳曳:呵呵,依然很干净,是不是?这是真的,因为尤物,她的情是真的。

        尤物这词因为少用,这群文学圈子的知青都听得似真非真。有一二人口里喃喃:尤物,谁是尤物?

        黛玉。陈最良代答。

        哼,不算!空中的声音。

        听宋二娃如此说,大家有的张口咋舌,有的连连摇头。可鬼你不能去反驳他!

        宋二娃道:世间万物都是莫须有的,真的只有一样,就是情。怕听不清,单音词总有这个毛病,加个字:情愫。因为访客都是文学圈子的,除了白驹,故补充了这个有点文绉绉的词。

        除不认识宋二娃的子都和白驹外,大家都很惊讶。赵世渊鞠躬道:宋二娃,别来进步神速,说话都有哲理了,我等都要思考才懂。宋二娃笑声咯咯:这里高士多,大都是这几年来的。我现在结交的跟过去完全两回事!

        不觉来到一条大沟边。章眼镜、赵世渊等道:哎,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却见宋二娃就在站前面,穿着齐整,通体透明。好像重心不稳,一动就会飘起。大家虽然吃惊但不觉害怕,无冤无仇,有仇那也是黄治的事,而且刚才一直在交谈,熟了。

        他居然朝大家拱了拱手,全身便都晃了一下:时机很巧,末日审判将至,我带各位多走几步到这里来,为我做个见证。

        末日审判将至?所有知青实际就在等这一刻,大家都眼睛一亮,蓄势待发,马上就要欢呼起来、蹦起来了!

        两种概念!宋二娃道,我说的快,你们或许还要等五十年。

        这样说来,那还是你们较好。大腹便便(那时这种体型极少!)的王声明道,我们换个位怎样,你来做我,我到你那里去?他说着向宋二娃闯了过去。他的身躯几乎有宋二娃两倍宽,大家眼看他从宋二娃身体穿过,像穿过一道水膜一样,水膜分开并波动了一下,之后水膜还是水膜,他也还是他。大家知道他因为失恋,神经不太正常。但也太胆大了,倚神经卖神经!

        宋二娃让过王声明,对大家道:我专为此,于审判前请大家见证我的义和勇。那黄治投案后,审讯的问他,宋英杰转过身来,你既然都忍一下,那为何又还要出手?小子卡住了,没有回答。

        可能觉得答不答无所谓,也可能是不肯为我留下英名。情况是我见他手一忍,就要充硬气,他手忍了我还躲,岂不成了千古笑谈?我便反而将身一挺,意思是你来呀!那小子果然顺着我来,呲着牙齿,当胸就是一刀!

        鬼面前颇怯懦的子都受王声明敢于撞鬼的影响,立马高声感慨:此等勇气,不让荆轲要离!近代没有,水浒一百单八将中也没有!

        宋二娃明显由精与气构成一张薄膜的脸愈发神采奕奕:又说义,我为何要纵过大沟?他此时像只透明仙鹤似的原地纵了纵,一群女生在沟对面,他当然不会纵过去。

        我不是什么本能反应,当时黄治小子手已经丢开了,我看见刀柄像条鱼尾巴在我胸前摆来摆去。喉咙里又腻又滑,像包了条咸鱼,要呕出来。我看见白驹虽然紧张,还是稳稳站着,心想我只有先跑了,他才会跑。我因此就亡起命,将身转过,跑两步一纵——

        刚好,就倒在她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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