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破浪而上
漱玉与少城其他尽管日日看见江上白帆、却少有浪漫远足念头的姑娘不同,她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国家为保存有生力量而将工厂学校大规模内迁的壮举仍感动着她,东工师生迁校的经历仍感动着她。她听南京姑娘樊星讲迁校的经历——
“那天游校长的动员,说得好慷慨激昂呀!他说:‘同学们!日寇凭其海陆空之优势,横蛮进攻,上海沦陷,时局恶化。但战争的胜利并不取决于一两次战役,不取决于最近的一年两年,政府已下了长期抗战的决心!同学们,国土固然是最重要的,我们固然要寸土必争,前方将士仍在浴血奋战!但是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人力、物资和技术,这才是我们战胜日寇的资本!因此,政府为了保存实力,已经训令本校,尽快内迁,目的地是大后方四川!’
“哎,我们好意外!游校长讲话停了,因为惊讶,会场哑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然后就闹嚷起来了。当游校长又讲话了,才勉强安静下来。游校长说希望全体同学以校为家,共赴国难,当然,对不愿意走的也不可勉强。噢,我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家,四川,觉得是好遥远的地方啊!我回家和妈说了,谁知我妈倒很镇静。她并没有哭哭啼啼的,只说:‘好,你一定跟学校走!’”
说到这里樊星的眼圈儿红了,漱玉赶快掏出手绢递给她。樊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啥。真怪,我一路上都没有哭过,给你讲,鼻子还酸起来了。其实呀,你从上海回来,走得比我们还远!”漱玉笑道:“远是更远,但是怎么能比呀!当时虽然时局很紧张,但是还并没有开战。而且我是爹去接我,坐客轮回来的呀!”她又抚着樊星的肩头体贴地说道:“你当着我才第一次哭,那你一定是认真把我当做你的知己了。其实你心里是积满了泪水的,你不如就痛快地哭了吧!”樊星望了望她,眼里一下子泪汪汪的。但她很快拭了泪,又笑了说:“我真的没啥。你好玩我也好玩,我俩才这么好。你怎么一下子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听我接着讲——
“我妈连夜给我收拾一只皮箱,第二天清早,又把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用别针别在我的内衣里,送我到校。来送行的家属其实很少,因为男生担心家属会哭哭啼啼的,这在战时,有损学校的形象。何况同学大部分是外地的,包括从海外来的侨生,家属也不可能来送行。临别,我见妈妈虽然很伤心的样子,但是不流泪,我也咬牙忍着眼泪,只低声说了句:‘妈妈,再见!’
“坐的是民生公司的船,船上客货混装,到处乱糟糟的。我们被带进最下层的货仓里,只靠几盏就像电筒那样的小灯泡照亮。一看,哎呀,货物横七竖八,乱堆乱放,人没法立足!老师同我们忙了半天才勉强把货物挪移平整,就睡在货物上。
“嗨,幸好船很大,白天在走廊上、船顶上走走看看,还很有趣。隔天到了武汉,由老师带着,上岸走马观花一番,又匆匆回来。谁知走下货舱,灰尘弥漫,呛死人了,还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是上货下货造成的。等了半天,下去能看清东西了,大家才又把新装进来的货物摆平顺,好睡。
“船到宜昌,不敢下去了。因为听说宜昌挤满了10万难民,还有好几千重伤撤退的伤兵。沿江码头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从上海、南京等地撤退过来的各类设备器材,这几乎是全中国轻重工业的命脉呀,落入敌手可就糟了!
“可是,你别看难民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我们的军队和轮船公司,还是很有秩序,而且士气高昂!使我们好受鼓舞,好受教育呀,从此懂得了什么叫战斗,什么叫伟大!到了长江上游,因为滩险流急,只能白天航行。为了争取时间,船都尽量利用夜间装卸。你说我们哪里能睡觉?干脆就在走廊看装卸。只见两岸被下货的灯光照耀,船上又被装货的灯光照耀,就像过节那样,彻夜不熄,满江都透亮,景色好壮观哪!装卸工人几十人为一队,喊着号子,抬着机器上船。来来往往的拖轮也拉着嘹亮的汽笛,加上轮船上的起重机的曳吊,也不断发出轧轧的金属声,这真是一曲悲壮的交响音乐!”
漱玉羡慕地说:“哎,樊星,听你说的,真像梦一样。我要是能和你们一道,那多好哇!”“哦,你光以为浪漫?还有惊险的场面呢,现在回想起心都在抖!”樊星目光变暗澹了,脸色苍白。漱玉不语,晓得她毕竟是个爱说笑的姑娘,过会儿自然会好。
樊星用恐吓、低哑的口气说道:“当轮船过青滩时,滩险流急,要用岸上新装的绞车,将船拖上去。我们船不忙,先等着,远远的看别的船先冲滩。哎呀,只看见白浪滚滚,前面江轮拖着一条黑辫冲上去,就像拳头大,在浪上跳。后来船被浪盖住了,我们都一齐惊叫。船又冒了出来,我们都松了口气叫‘哇!’等轮到我们的船了,女生都吓得往船舱里躲,船簸得像马上要翻。有人说:‘躲在舱里,万一沉了咋办?’大家又只好硬着头皮上甲板去。可是最前面的人‘哎呀’叫一声就翻倒了,紧跟着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哗哗啦啦,天塌地裂的声音……”
“哎,天哪!”“呃,你不相信吧?觉得我夸张?”“我相信。”“还有更吓人的!在甲板上,虽然个个都是落汤鸡,连耳朵里都灌满了水,但是我总听得到一种声音,不停的折磨我,什么声音,你猜看?”“浪涛声嘛,用得着猜?”“是钢缆的声音,嘎嘎,嘎嘎,折磨人的耳朵。”“咦,耳朵里都是水,根本听不见!是折磨你的心子,怕断。”“说对了。嗨,好象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坐在你这里,我的心才放下来了。”
她眼睛迷迷蒙蒙的,像还带有受惊的色彩。漱玉遂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是呀,在我家里,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樊星也深情地瞅了她一会,然后“扑哧”笑了起来说:“好啦好啦,过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漱玉也跟着她笑。笑完了樊星又说:“船上这段时间,看了从码头上买的报纸,又听老师讲,才晓得我们的内迁,真是太突然了,事先毫无准备。前线的战事节节失利,南京岌岌可危,已经到了首都保卫战的阶段,不赶快迁怎么行?可是我们的新家在哪里?说是在渝州,但那只是不久将来的一个理想呀!船过了青滩,要抢运军需品,而且校址未定,我们只好驻扎一段时间。游校长和几位老师进出四川跑了几趟,才终于又带领我们溯江而上,但是对不起,没有带我们进四川,是带我们到少城来了!”
樊星讲完了,眼望着江水,像还在回忆,又像在体味自己刚才的尾音:这座少城……
漱玉感到樊星是在体味少城,她多愿少城能够拴住樊星,拴住东工。遂笑拉着樊星的手道:“少城欢迎你们呀!就是不晓得你们这些稀客、洋客,瞧不瞧得起我们这个土头土脑的小城?”
樊星方回过神来,笑道:“本来嘛,真的是个土头土脑的小城。可是,不是还有个叫姊归的小城么?我想我们若到了姊归,光看它的位置它的房屋,一定也很土。但是有一个人就决定了它的品味,它其实并不土。”
“你说得当然对,姊归出了个大诗人屈原,还土?”“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大诗人,而只是一个小女人,但她的名气,比起大诗人也不算小呢!”“昭君!”“嘻,懂了吧?这个少城,我刚来也觉得它很土,现在不敢了。”“懂什么呀?”“少城也有个小女人呀,真真的是国色天香,就是和昭君比,也不逊色呢。”
漱玉瞅她调皮的神色,似有言外之意,便笑了,道:“哦,你说的是黄帝素女?她只是传说罢了。”“哼,对于传说,我真的不屑一顾!月白风清之夜,满城中有异香,那并非传说呀!那就算是传说,此时此刻,就有异香,我是真真切切闻到的呢!那鼓瑟吹笙,就算是传说,悠扬的洞箫,宛转的歌喉,我也是真真切切听到过的呢!等到她出嫁当了妃子那天,我若也能见到,那就更好了呀!”
漱玉还怔怔地听着。樊星见她仍未开窍,就站起身,笑着凑向她颈项说:“呃,让我闻看,这异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呀!”漱玉笑了,跳起来叫道:“樊星,你疯了呀,你乱说!”伸手去抓她。
她俩这是在漱玉家花园的石桌边,石桌上还摆着茶杯和莲心、桂圆几样碟子。樊星嘻嘻哈哈绕着石桌跑,跳上石桌,漱玉也跳上石桌。后来又钻树丛,攀假山,樊星爬上假山去蹲着,像猴儿一样。漱玉这才不追了,理着头发说:“哼,我不同你在这里闹了,真要闹,改天我陪你到山坡上去追去闹吧!”又放低了声音:“下来吧,我妈来了!”樊星笑道:“你吓我,应该说你爹来了!我又不怕温太太,只怕你爹,你爹真的是个绅士,在和气里边藏有威严!”漱玉焦急地皱着眉:“我妈她是……唉,不好说,你先下来嘛!”
温太太年龄看上去只像是漱玉的姐姐。樊星对此自然有好奇心,乖乖地下来了。一下来就被漱玉捉住,两人又是一阵疯闹,直到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才罢。她俩住手时不仅头发全乱了,身上粘着花草泥土,连裙子都几乎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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